【她的演奏与秘密】
-
阿默尔没有选择呆在舞会的现场,她甚至翘掉了帕格尼尼的演奏。
正如父亲说的:献给贵族们的音乐八成都是消遣,只是个热闹,并没什么太多倾听的价值。况且她现在还生着那人的气。
说好的来罗马旅行,最后却变成了拜师;
说好玩够了就回家,现在却要把她寄放在罗马学琴。
虽然很对不起朱利亚尼先生,明明她是那么兴奋和激动能够见到真人——因为帕格尼尼的一句话,阿默尔十分失礼地没给这位值得尊重的吉他大师好脸色看。
小姑娘把脸埋在腿间。远处灯火通明的堂皇舞厅里,乐声舞影不歇。热闹不属于她,花园里的寂静反而比较迎合她的心情。
帕格尼尼属于纵情的声夜,阿默尔是只被迷路的小猫。
而在罗马,是没有灯塔可见的。
明明和奇怪的女人会面时还说女儿是牵挂的,转眼间就能把女儿一个人丢在罗马——上帝啊,帕格尼尼在离开热那亚时就计划好了拜师一事……
阿默尔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说服自己,老爹没有骗她,一切只是他单纯地想对她好而已。
“太容易不安,太害怕失去了……早就不是孩子,却还这么孩子气。”
阿默尔喃喃自语,伸手拽过一支玫瑰,刚要把它泄愤似地薅秃花瓣,最终因不忍浪费只是折下了它。
小姑娘一手提着吉他一手拿着花,一步步往花园中心走去。
反正跟休息室里的仆役打过招呼,她不怕老爹找不到人。甚至因兜里有钱,可以直接让人帮忙叫马车回旅馆。
阿默尔决定去大喷泉那,弹弹琴打发无聊的时间。
在通向目的地的小径上,突然,她被人捂住嘴,拖进了筑成花园迷宫墙的灌木里。
侧柏晃动记下,此处仿佛从未有人来过。
*
阿默尔惊恐地克制着呼吸,她差点以为遇上了绑架。
等她听到身后“绑匪”隐忍的笑——优雅而迷人的女声,在被对方松开后,她发现竟是熟人。
是那天来和帕格尼尼“好久不见”的女人,也是被父亲拒绝“合作”的女人。
她正把一件外裙掩埋进细密的灌木从里,解下头顶的丝带,盘发瞬间落下来在它十指穿梭间,又变成一根垂在左胸前的长麻花辫。
丝带被寄在女人的手腕上,即使她穿着最简单的红裙子,也那么风情万种。
等等,这女人是在变装?
阿默尔抱紧吉他,内心却有只尖叫鸡在狂吼——老爹,我好像撞见不得了的事了。
在小姑娘发愣时,女人已经细心地把她头上的柏枝摘干净了。
女人的十指抵在她唇上,默声启唇:“安静,有人。”
阿默尔竖起耳朵,花园迷宫入口那边,的确有清晰的脚步声传来。
女人点了点她的肩膀,继续无声的沟通:“和我走相反的方向,没事的——‘我不认识你’,别怕。”
女人推推阿默尔的肩,示意她快走。但小姑娘却犹豫了。
阿默尔的思维瞬间快如闪电:她知道最好不要和女人扯上关系,她也知道女人目的不单纯,但想到这人和父亲谈话中只言片语里的信息,她实在没法对一个为人民自由革命而战斗的人视而不见。
有更稳妥的方式。
阿默尔抓住女人的手腕,望向她讶异的眼睛。
“会跳舞吗?”
无声里,有星光在女人眼中坠落。
“非常、非常擅长。”
“弗拉门戈。”
阿默尔拉起女人,往喷泉那边轻步而去。
……
“不对,你的节奏错啦。”
吉他弦发出闷哑的扫弦声,女孩爬上喷泉的边台,居高临下地盯着错愕的女人。
刚好,第三个人的脚步声卡在这里。
“两位女士,夜安,很抱歉打扰你们……请问有看到什么可疑的人吗?”
英挺男士的白色手套抚上腰间的佩刀,暗示身份的同时也在示意她们谨慎答话。
“没有呢,我们一直在练习没有看到其他人——除了哥哥你哦。”
阿默尔举起右手,可爱的童音真诚地穿过夜间的花园。
她的心随即漫出一片惆怅,似乎是因为一个词。
“哥哥”。
确定的瞬间,心脏猛地一怔。握着吉他的手捏得发白,她努力忽略这怪异的心绪,不再去细想其中的缘由,好应对眼前的事件。
年轻的侍卫点头,不再多说,准备离开。
还未转过身,他似乎又敏锐地发现了什么端倪。
“一直在练习?为什么我走到这都没怎么听见琴声呢?”
“哇,你好心细呀——看这里,我给吉他消音了,怕会吵到人。”
阿默尔不好意思地指向吉他下琴枕,那儿多了一片红色的羊毛毡长条。
六根琴弦被长条穿压着。她的指尖拨动,只能听见喑哑的细微的声音。
“为什么在这里?演奏和跳舞不应该去舞厅吗?”
“你觉得有人会请我去演奏吗,先生——要不是看在爸爸的邀请函上,我根本就来不了这。”
侍卫看着小姑娘气鼓鼓的样子,不禁清咳一声,笑了出来。
“那为什么?”
“因为我觉得我的演奏比爸爸好——凭什么他能收到邀请去演奏,我就不行呢?我偷偷雇了位伴舞小姐就在花园里等人来看,然后让他们评评理——但这一晚上只有你来……”
小姑娘丧气地蹲在边台上,身后的喷泉哗啦作响,像极了悲凉的背景音。
简直令人触景生怜,内心还有些想笑。
侍卫双手环在胸前,神色不再冰冷,安抚着说:“那就让我看看吧?反正左右出不了什么事。”
“好呀!卡萨布兰卡,快准备好跳舞——”
小姑娘腾地站起,刷地扯掉消音棉。
星空就此坠落,像是脱离了什么束缚般。
……
从在作坊里挑中这把吉他时,阿默尔就想尝试演奏早已出现在脑海中的别样旋律了。
和古典吉他的庄重优雅不同,演奏弗拉门戈时适合的琴弦距更低,更容易用快速扫击弦来展现热情奔放的本质。
简单的旋律引子过后,快速下行的扫弦音,配上打板击扣,模拟西班牙响板的应和,在闷音技巧的铺垫后,正式奏响舞动般的悠扬。
欢快却不疯狂,悠扬却富有激情。大红的裙摆在夜的花园里绽放出一朵迷人的玫瑰,颤抖的花瓣忽快忽慢、忽婉转忽干脆地收合又散开。
小姑娘的脚在石台上跺出响亮的节拍,女人清脆的击掌和飘扬的丝带令乐舞更添几分风姿。
难以想象,从未有过交集的两个人,竟能有如此绝妙的配合。
结束定格时,有掌声从前方飘来。
“这曲子有名字吗?”
“它叫《SantaMaria》。”
听到阿默尔的回答,男人的面色瞬间有些不自然。
“你的父亲是?”
“尼科罗·帕格尼尼。”
“不愧是帕格尼尼的女儿,竟然在罗马用弗拉门戈演奏圣玛利亚……”
侍卫先生开怀地笑出声来。
“幸亏只有我听,幸亏你是个孩子——小姐,你赢不了你父亲的,不弹演奏技艺,他比你‘乖’得多。”
他离开了,留下小姑娘满头问号。
女人笑着过来亲吻了她的嘴角,阿默尔呆滞得像只小猫头鹰。
“你、你!”
“谢谢你给我的‘花名’,再会,帕格尼尼小姐。”
*
阿默尔跟父亲回到旅馆时,依旧一副失魂的样子。
他们刚要关上套间门,侍者抱上一大捧鲜花过来,说是有人指名送给帕格尼尼小姐的。
阿默尔接过捧花。火红的玫瑰中央,坠着一朵洁白的百合。
百合后面压着一封赠卡。
“谢谢你今晚的弗拉门戈。可以的话,请在罗马长居,21年的撒丁或许会不太宁静。”
“你的‘卡萨布兰卡’。”
帕格尼尼念完卡片上的话,突然气血上涌。
“哈,‘卡萨布兰卡’——阿默,你究竟晚上背着我干了什么?什么弗拉门戈?我不是说过不要和那些人扯上关系?”
“爸爸,你听我说——”
小姑娘当即丢下花,忘了和父亲正在冷战,乖乖巧巧地全盘托出花园里的一切。
她甚至当场站成根木桩,僵硬着把《圣玛利亚》又给父亲弹了一遍。
帕格尼尼陷入沉默。
良久之后,在阿默尔心慌到临界点时,他终于开口了。
“阿默,你是‘阿默尔·帕格尼尼’本人吗?”
万物静默。
她张口想要含糊过去,但在他那双眼睛的注视下,她知道,所有的秘密都无处遁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