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见他们,又能如何呢?”
凤鸣笙对着自己轻笑出声,“哥,你应当记得当年我为何要来雁门关吧?”
简词自然记得。
凤鸣笙阔别冀州后过的第一个新年,本该是一片欢欣祥和,充斥着团圆热闹的气氛。
可实际上,她与凤帅与夫人大多数时候相见无言,小心翼翼维持着的语气和笑容是连一旁的他也能感受到的尴尬与拘谨。
那是冀国公府过得最压抑沉重的新年,偌大一个府邸,竟连一点笑声都听不到。
那时的鸣笙、凤帅和夫人,根本就不知道该怎么相处。
可是,已经三年多了。
他希望时间能慢慢让凤鸣笙释怀,可他只怕,凤帅和夫人等不到她释怀的那一天。
所以,简词只能掩去眸中的担心,尽量冷静的开口:“鸣笙,该放下的事,就要放下。”
凤鸣笙沉默了许久,才叹道:“我也想放下。可发生过的事,不是我想忘就能忘记的。”
她伸手拿回简词攥着的那支竹笛,极浅的朝他笑了笑,苍白的眉眼里只有一点虚浮的光,哑声道,“哥,你回冀州,照顾好他们。”
“我照顾不了他们,他们的心结不是我。”
简词不肯放过她,仍旧是逼着自己说,目光如铁,冰冷又尖锐,“鸣笙,只有你可以。”
凤鸣笙脸上那一点清浅的笑瞬间就没了,眉尾挑起,半垂下的眼睫里,那双琥珀色的瞳仁冷的看不清情绪,拿着竹笛的手攥紧了些,喉咙中几乎要泄出嘲讽的轻斥。
她几乎想要张口说话,却是拂袖转身退了几步,背对着简词深吸了几口气,才勉强压抑住心中的怒气,冷道:“我累了,你回去吧。”
这对她来说,已经是十分委婉的逐客令了。
简词心里明白,哪怕是他,再继续说下去,就触碰到凤鸣笙心里的禁忌与底线,也将打破这些年来他与鸣笙相处时的默契。或许此后,鸣笙对他不会再有如今这般的信任和容忍。
可他真的不希望她后悔,所以,必须要说下去。
“难道你心里,真愿意与凤帅亲缘尽断……”他一字一句的说出那些从没有人敢在鸣笙面前说出的词语,“……变成仇敌吗?”
凤鸣笙的背影极轻的颤抖了下,然后扬起了头,好一会,才听到她压抑到极致几乎能听到咬牙的声音:“……出去!”
简词毫不怀疑,她前面咽下去的是个“滚”字。
她对他的容忍显然已经告謦,已经到了爆发的边缘,可简词却必须要继续逼她。错过这一次,鸣笙不会再给他开口说这样的机会。
“凤鸣笙。”简词从未如此郑重的喊过这个名字,“你是……”
他无法再说下去。
鸣笙身边护卫中武功最高的晚枫已无声无息的站在他身边捂住了他的嘴,章平站在另一边,微微鞠躬,眉眼有些歉意,语声极轻,却以一种不容拒绝的语气道:“少爷,请。”
简词被半强迫着带离了凤鸣笙所在的院落,很快,浣雪和听雨也默默的从里面走了出来,关上了院落门。
于是,院落里便只剩下了凤鸣笙一个人。
简词进不去,却实在是担心她,便竖起耳朵听着里面的动静。
他原以为,将所有人都赶出来后,鸣笙必然要发泄心中的怒气。
可是,耳边静悄悄的,院落内一点声音都没有。
简词心中的担忧却更甚了。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里头却还是静悄悄的。
简词正打算不顾章平等人的阻拦,硬冲进去时,院落门却打开了。
凤鸣笙换下了原本穿着的华贵繁复的曳地织锦长裙,原本绾成发髻的黑色长发随意披散下来,重新换上了银色劲装,脚下长靴的系带歪歪扭扭,还散了一根,眉眼沉的可以滴下水来。
看到门口等待的简词,凤鸣笙的脚步顿了一顿。就这么一个瞬间,听雨已反应极快的半跪在她身前,重新替她系上靴子的带子。
简词低声喊她:“凤凰儿。”
凤鸣笙没有理他,却在听雨退开之后,有些烦躁的开口:“我出去走走,谁都不许跟着。”
她话虽是对着章平说的,可简词明白,章平他们从不违逆她的话,也不做多余的事。
这句话,是专门说给他听的。
简词眉眼黯了黯,却也只能看着凤鸣笙扬长而去。
凤鸣笙骑了马一路飞驰出宁远将军府,径自往出城的路奔去。
直至到了城门处,她有种直接冲出去的冲动,可到底,她只是下了马,沿着一旁的阶梯,上了城墙,坐在墙根上。
护城的军士都认得她,有心想要劝,刚说两个字就被她暗沉的脸色将剩下的话语咽了回去,只敢远远的在一旁看着。
雁门关因与匈奴接壤,城墙筑得极高,城墙外还有一条护城河,水流却并不深,护城河再往外沿十五里后,便进入了匈奴地界。
凤鸣笙坐在城墙上远远的看过去,护城河外,便是大片大片的树,树下有些隐隐约约的人影,是来往于燕朝和匈奴的商户。
这些年,她离匈奴最近的距离,就是这样坐在城墙上,远远的看那么一眼。
凤衍说,当初,她离开冀州前,他带她祭拜的,那个无字的碑,不只是凤照的衣冠冢。
那里面,还葬着她的亲生母亲,那个名叫“早儿”的女子。
可她的亲生父亲,少年飞扬的凤照,却依旧孤独的埋骨在匈奴的某一处。
去年深秋庆戎回匈奴经过雁门关时,凤鸣笙特意单独找他问了凤照的事情。
原本还保持着礼貌微笑的庆戎瞬间沉下脸,生硬地开口:“凤小姐,我不记得了。”
“寒生晴光色铄铄。”凤鸣笙只是笑,“小王子,我还记得,当年你同我说,来了长安后,你才学了这句诗。”
庆戎依旧一脸冷硬:“你也说,那是当年。”
“小王子,当年你初来冀州之时,我曾带你和三王子去荟萃坊听戏。”
凤鸣笙收起笑,朝他略略鞠躬,郑重道,“小王子,这对我很重要。”
庆戎不自在的偏过头,终于松了口:“十四年前,匈奴与燕朝再次开战,他也随军一起到了雁门关外,离燕朝境内不过十五里。”
“十五里……”庆戎轻叹了一声,“若是快马加鞭,不过半个时辰。可他再也没能跨过这十五里,永远留在了匈奴。”
“他、他为什么……”
凤鸣笙喉头一梗,再也说不下去。
可庆戎却像是明白了什么,吞了吞喉咙,好一会才道:“那时,我也不懂,他为什么要……”
“直到遇见你,我才知道。”庆戎深深的看着她,却似乎是透过她在看着什么人,“原来他姓凤。”
“原来他姓凤。”
庆戎低低的重复感叹了这一句,然后便辞别了她,回了匈奴。
凤鸣笙没能在他口中得到最想要的答案,依旧不知道凤照最后埋骨何处。
可她知道,他在匈奴呆了三年,不止过了十六岁的生辰,还有十七岁、甚至十八岁的。
虞晚舟说,他在匈奴遭,忍饥寒,瘦骨嶙峋,浑身是伤,却那样拼命的想要活着,想要回到冀北。
可他忍受了三年那样的日子,到头来,却是在离燕朝仅仅十五里的地方,永远停下了脚步。
忍受了那么多,他最终还是无法回到冀北。
从雁门关的城墙往外再看三十里,便是当初凤照选择死亡的地方。
凤鸣笙看着看着,便会想,当年他在匈奴的时候,都在想些什么。或者说,他选择死亡的时候,又在想些什么。
应该会想祖母吧,也可能是父亲,更可能是那个清丽温婉的女子。
可无论如何,都不会是自己。
云沉说,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存在。就连“阿音”这个名字,也只是他对世间美好的期许。
凤照不知道她,可她已经知道凤照。
她不能容许凤照一个人孤零零的埋骨他乡。
她想接他回来。
可她甚至不知道,她该去哪里接他回来。
这些年,她来到雁门关,注视着匈奴的方向,有多少次,她想不管不顾的踏入匈奴,直冲匈奴王宫,问一问那个所谓的匈奴王,凤照到底葬在哪儿。
可是她不能。
她不只是凤照的女儿。
她还是凤鸣笙。
是冀北凤氏唯一的血脉。
两国之间的和平才不过五年,她不能因为她的一己私欲,就重新陷两国人民于水火之中。
所以,这些年,她恨得不只是容先生。
她更恨自己。
她捂住胸口,一直挂在胸口的木哨子在她的手心印出形状。
她取下那被捂的温热的木哨子,凝视着上面清晰的图案纹路。
那只精致的所谓的朱雀鸟也凝视着她,依稀让她看见了那个永远拥有着清风朗月的笑的少年。
云沉。
一百多年前的云凤之约,一百多年后的预言之子。
前世如此,今生依然如此。
他不肯骗她,却也不肯全部告诉她。
凤鸣笙拿起那支木哨子,放到了唇边。
这些年,因着云沉说的那句话,她再没吹响这哨子。
可如今,她闭上眼,用力一吹,尖锐的哨音响彻耳边。
她睁开眼,手上依稀是失了力,哨子自她的手中滚落而下,掉落在城墙外边。
她反射性的伸手去捞,哨子是捞着了,却忘了自己正坐在城墙上,这一弯腰,整个人就往下掉。
可她没有掉下去,有人拦腰抱住了她。
“凤凰儿。”因着心里焦急,简词都忘记了她还生着自己的气,厉声数落她,“你这样很危险,以后不要坐在城墙上。”
“我知道你在。”
凤鸣笙并不在意他的话,连头都没抬,只是将哨子握紧了些。
她对自己的性命并不放纵,那么多次,若非知道简词就在一旁守着,怎么敢坐在城墙上肆无忌惮的发呆。
简词心有余悸,后知后觉的发起抖来,几乎要被她气笑了:“你知不知道我刚才要是慢了一步,你已经摔下去了!”
凤鸣笙一愣,她没想过这个可能性。
只是,她挣扎着从简词的怀抱中下来,倚着城墙看向远方的森林:“如果连你都会慢一步的话……”她悠悠的,几乎是叹着气道,“我认了。”
简词再说不出话来,只是深深的凝视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