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3日的早晨,天空多云转晴,持续了好久的低温天气,终于在这一天有了回暖的兆头。收音机中不断播报着气象部门发出的预警:随着冷空气过境后,气温的逐步回升。涟河河面上的结冰现象,将在不久之后结束。滑冰爱好者今后请务必将滑冰场所移动到室内滑冰场,以免出现不必要的意外。另一条消息:涟河河鱼今年迎来价格新高,市值有望……
夏秋红在常麓市第一人民医院的加护病房里,呆呆地望着窗外的绿化区不知道在想什么。楼下有几个穿着条纹病号服的病人在散步,身边虽然有人搀扶,但是脚步却都一致地缓慢。今天是周建山出院的日子,恰逢天气晴好,他向夏秋红提出,自己想要去涟河边上看看。
对于丈夫这个忽然生起的念头,夏秋红不置可否。她开始一言不发地整理着丈夫的随身物品,将大罐小罐的药物塞进包里,接着又把大袋小袋的闲置塑料袋取出丢入垃圾桶。夏秋红的沉默,让周建山有些奇怪,于是他又开口问了一次:“我想去涟河边上看看。”
夏秋红停下手中的动作,深深地叹了口气。像是受到了一个极其无礼的请求一般,她的脸色铁青着。但紧接着,不耐烦在她的脸色慢慢退却。夏秋红还是没有回答丈夫的话,只是转身迳自走出了病房。
夏秋红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萌生出一种渴望有人让她依赖的感觉。她觉得心里很空,自己就像是一个打满了气的球,外面看上去是完整的,可是里面却是什么都没有。不对,里面还充满了空气,难道不是吗?夏秋红这样告诉自己,可心里却也没有好受一点。
离开病房的夏秋红来到丈夫的主治医师王胜利的诊室门口,今天是周日,大部分的医生都在放假,但是王医生却还在值班。夏秋红事先从钱包中拿了几张百元大钞放入事先准备好的红包中,捏在手心里。企图在见到医生的时候,将自己这些天欠缺的“礼数”弥补起来。
“医生,我是周建山的家属,我有点事情想要问你。”夏秋红推门进去,对着坐在圆椅中的王医生问道。
王医生抬头看了看夏秋红,接着收起了手边的档案端坐了身体:“有什么事情你直接说吧。”
“我丈夫现在的情况,算是痊愈了吗?”
“这……”王医生站了起来,手支着桌子面露难色,他朝夏秋红打了一个手势:“你先过来坐下吧。”
夏秋红心中惴惴不安,今天明明是丈夫出院的日子,但医生凝重的表情却在告诉她,丈夫的情况事实上并不乐观。
王医生这时缓缓说道:“病人现在的状况算是稳定了,但距离真正地恢复到健康的状态还需要一段时间。至于这时间的长度……我还很难说。”
夏秋红对于这个答案有些意外,因为在她的眼里丈夫现在的模样已经和以前没有什么分别。或许精神状态上还差了些,但是这应该算不上什么很严重的后遗症。
夏秋红问:“医生您的意思是,我丈夫还需要进一步治疗?”
王医生摇摇头,作为医生,他有责任向家属说明病人的真正状况。但是恻隐之心人皆有之,这些天夏秋红所遭遇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他又不忍告诉她实情。
看着医生大摇其头,夏秋红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自己手中的红包被捏得湿漉漉的,上面沾满了手心泌出的汗水。最终,夏秋红艰难地开口问道:“我的丈夫究竟怎么了?”
“病人暂时是到了可以出院的状态,只是……”王医生的话被他自己掐断,吓得夏秋红心脏漏了一拍。
“只是什么?”
“你的丈夫他很不稳定,但是继续让他留院观察,我们也没有什么可以再继续为他做的。未来的日子,能否往好的方向走,只能依靠运气了。”王医生一口气说完这句话后,坐回了他的椅子,脸上充满了无奈。
夏秋红捏着红包的右手微微一松,她明知道医生已经对她说了实话,但是还是不死心地问道:“我丈夫不过是晕倒,为什么会……”
王医生叹了口气:“大脑是个特殊的领域,有时候看似微小的伤害,都有可能会造成严重的后果。你丈夫的情况很特殊,以后的日子更是要加倍小心。”
夏秋红听完医生的话吸了吸鼻子,她起身走到医生身边,顺手将红包塞进他白大褂的口袋里:“那我丈夫说要去涟河旁边看看,您看可以吗?”
王医生看见夏秋红在他的大褂里塞了样东西,心中一惊,赶紧往口袋里伸手,准备把东西拿出来。一旁的夏秋红见状,死死按住了王医生的手:“你还没回答我呢。”
“可以,当然可以。”王医生急急地答道,他没有想到夏秋红竟然有这么大的力气。
“你都说可以了,那就不要再推脱了。”夏秋红松开王医生的手,转身离开了诊室。只留下王医生坐在那里,手放在白大褂的口袋中,捏着那份湿漉漉的红包。像是受到了某种逼迫一般,脸上流露着惊恐。
返回病房的夏秋红帮助周建山换下了他的病号服,接着携着他离开了病房。在走下医院门口的台阶时,周建山又一次说:“我们去涟河边上走走吧。”
夏秋红盯着周建山的眼睛,自两人认识这么多年以来,她还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仔细地看过丈夫的眼睛。周建山的眼睛里从前只有夏秋红,后来又多了他们两人的女儿。但是到现在,却什么也没有了,变成了一潭黑沉沉的死水。
夏秋红拉着周建山来到路边拦下一辆出租车,向司机说道:“麻烦,涟河岸。”
出租车司机应了一声,随即将空车牌子放倒,打开了计价器。随着机器发出的“吱吱”声,车子驶上了往涟河大桥的大路。
十多分钟以后,夏秋红和周建山在涟河大桥的桥头附近下了车。给了车钱之后,夏秋红没有要找零。司机开心地收下钱,很快就驶离了涟河岸。这时的司机没有发现,夏秋红将装着周建山药物的袋子落在了他的车上。直到开出几百米后,他从后视镜中注意到了自己的车后座上放着一个大袋子,才又重新掉头往涟河岸边开来。
此时的夏秋红和周建山正挽着手在涟河岸边走着,对于自己两手空空的样子竟然没有感觉到任何的异样。出租车司机顺利地找到了他们,他在车里按着喇叭,试图引起河岸边的两人注意。可夏秋红和周建山就像聋了一样,只顾慢慢悠悠地在河岸边走着,始终没有回过头去。
出租车司机急了,他将头伸出车窗,对着两人高声喊道:“喂,你们东西落在我的车上了,喂……”
这的夏秋红总算注意到叫声中喊的是她和丈夫,她手足无措地看了看四周,这才发现自己的袋子落在了出租车里。夏秋红只好拉着周建山的手臂,又走上了河堤。出租车司机看着迎面走来的两人那魂不守舍的模样,隐隐觉得不对。刚刚从医院附近接上他们的时候,就感觉两人神情古怪。莫不是得了什么要命的绝症,有些想不开,要来这河边寻短见的?可现在涟河的河面上还结着冰,要是真有那种念头,也没办法实施牙。
出租车司机下了车,将后座上的那个袋子拿到了手里,其间小心地透过缝隙看了几眼袋子里面的东西。这不看则已,一看却正好坐实了他的猜想。袋子里全是药物,虽然看不出是治什么病,但就药物的数量来看,就已经能够猜出这病人的情况绝对非同小可。
夏秋红和周建山很快来到了出租车旁,她的脸上阴云重重,仿佛还沉浸在自己的心事之中,接过那个袋子后也没有说谢谢。身边的周建山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到最后却还是没有作声。出租车司机心想今天怎么会遇到这样的乘客,要是这两人就这样死在了这里,自己的心里肯定会过意不去。
出租车司机只是挣扎了一个瞬间,接着就赶紧叫住了还没有走远的夏秋红和周建山:“等等,你们……”
夏秋红先一步停了下来,但是周建山却自顾自地继续往河岸边走去。出租车司机追到了夏秋红的身边说:“听说过两天这河面上的冰就化了呢,你们要想滑冰的话,还是到市中心的滑冰场吧。”
“哦,我知道了。”出租车司机这无厘头的一句话,倒没有让夏秋红觉得奇怪,她认真地回复了一句后,转过身去便要去追赶周建山。
出租车司机这下急了,他一把拉住夏秋红的手臂:“无论什么事情终究会过去的嘛……”
“你……”夏秋红听了出租车司机的话,脸一下子红了,“你懂什么?不是什么事情,都能够过去的呀!”
出租车瞪圆了双眼,默默无语,他发觉自己的一腔好意竟然难以付诸实际。夏秋红古怪地望了一眼出租车司机,可能也是感觉到自己反应过度,于是便不再搭理他,转身又去追周建山去了。
出租车司机没有办法,只好悻悻地回到了他的车里。他看着夏秋红提着袋子,来到周建山的身边。两人一起继续往涟河的河岸边上走,夏秋红其间还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似乎在确认自己有没有离开。
出租车司机没办法,他在驾驶室里点了一根烟,远远望着两人。心中暗暗期待着,不要发生什么意外才好。此时,车里的内部电台里发出通知:附近海鲜市场迎来高峰期,涟河河鱼今日会出现抢购的情况,让涟河大桥到滨河路附近的出租车绕道通行。司机看了看电台又看了看河岸边的两人,一时间犹疑不定。电台里的中年女播报员,顶着沙哑的嗓音反复地播报着着通知。司机听着耳烦,“啪”地一声,一下按掉了电台的电源,接着不满地咕哝了一声:“这算什么事呀。”
河堤下方的夏秋红陪着周建山,慢慢走到一处方便下河面的位置。今天的河面上依旧是冻着的,只是在还算明朗的太阳下,风停了下来,倒不显得那么冷了。
周建山伸手摸了摸结冰的河面,回头问夏秋红:“冰什么时候化呀?”
夏秋红茫然地摇了摇头:“大概就这几天了吧。”
周建山点了点头,探下一只脚到冰面上试了试,紧接着松开了夏秋红的手,整个人站到了河面上。一边的夏秋红也没有要阻拦的意思,她将袋子放到一边,坐在了地上,看着周建山一个人颤巍巍地在冰面上移动着。
周惜是最爱滑冰的,每年涟河的冰面上结冰的时候,她总会呼朋引伴到涟河上玩耍。周建山每年都会看到,女儿在自己的朋友圈里发出的,在冰面上滑冰的照片。照片里有时候她在涟河的河面上,有时候在某个滑冰馆里。
周建山最喜欢的一张女儿的照片,就是在涟河的河面上拍的。虽然他很少来常麓市,但周惜却不止一次和周建山说:“爸爸有空我带你去滑冰吧,可好玩了。”
周建山每次都说:“好好好,爸爸答应你。”但是至今却连一双属于自己的冰鞋却都没有。
周建山蹲下身子使劲地敲了敲冰面,接着长叹了一口气。脑海中浮现出女儿在冰面上美丽的身姿,但毕竟他没有亲眼见过女儿滑冰的模样,想到一半竟然就没了想要继续下去的念头。周建山的喉咙里发出古怪的“咯咯”声,像是被扼住了脖子,感觉痛苦极了。
“怎么了?”夏秋红来到丈夫的身边,也跟着蹲了下去。只见周建山的眼睛中不断滴下热泪,在冰面上结成了一个个圆形的冰点,身子正一抽一抽地抖动着。
夏秋红轻抚着周建山的后背,她从旁边抱住丈夫的身体,默默安慰他。周建山哭得像个孩子,时而哇哇大声,时而抽咽低泣。没有一点成年人的克制,只有任凭心底毫无遮掩的宣泄。
这个样子,夏秋红在不久前就已经品尝过了,那时周建山还躺在医院里。她没有想到自己丈夫平时男子气概十足,到了这个时候却比自己更加来得软弱。或许是在撑过女儿的葬礼以后,让她懂得了更多的东西,所以这个时候的夏秋红反而显得要比周建山坚强一些。夏秋红红着眼睛,一声不吭地陪在丈夫的身边,她攥着周建山的手,发现那五根手指都已经凉透了。
夏秋红和周建山也许在同一时刻想到了,当初决定允许女儿跨入模特界时所想的东西。而这些,却使他们要花费余生去排解。这个时间有可能让他们知道,人们的痛苦往往是由人们自己亲手种下去的一颗发霉的种子,最后长出来的植物歪七扭八,果酸叶黄,那不是后天照料得不好,也不是老天爷不仁义,而是有些东西从根上,早就已经坏透了。
周建山发泄完胸中的苦痛,口中嘀咕了一声:“走吧,回家去吧。”
两人从河岸边拿了那袋子药,一步一步走上河堤。那个出租车司机这时还等在路边,他看着夏秋红和周建山从岸边上来,一副果不其然的表情爬上脸颊。周建山那双通红的眼睛分明是刚刚才哭过,司机不禁对自己的猜测更加笃定了几分。
出租车司机这次没有蠢到按喇叭去引起他们的注意,他跑下车对着两人喊道:“大哥,大姐,还打车吗?”
夏秋红拽着丈夫走到车旁:“你怎么还在这儿啊?”
“歇会儿嘛,现在又开工了,怎么样,还打车吗?”出租车司机殷勤地说道。
夏秋红点点头,拉着丈夫又坐进了后座:“麻烦你,到天河小区。”
出租车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夏秋红一眼,发现她并没有哭过的迹象。心里暗道,那个生了重病的,一定是旁边的男人。于是佯装轻松地回道:“好嘞。”
不到半个小时,出租车司机便把夏秋红和丈夫回到了家里。这回夏秋红没有把药落在出租车上,临走时还向司机要了找零。出租车司机看到这一幕,长出了一口气,心道:说不定,我这回还做了件好事,谁知道呢?
待到满怀心事的出租车司机离去以后,夏秋红挽着丈夫进了家门。门的旁边原本放着电冰箱,但是现在为周惜摆设灵位的佛龛让了位置。周建山进来后先诧异地看了灵位一眼,随即眼皮就耷拉了下去。夏秋红放好丈夫的药,从佛龛旁边拿出三支香,递到周建山的手里:“给孩子上柱香吧。”
周建山顺从地接过香,拿打火机点着了。看着袅袅腾起的香烟,他呆呆地愣神,仿佛置身于一种错觉之中。就像他在晕倒以后,梦中反反复复出现的场景。他现在看什么都像女儿生前的模样,眼前的香烟随着风扭动着向上攀去,隐约间也变成了周惜的身形。
夏秋红看着宛如雕塑一样站着不动的丈夫吃了一惊,她赶紧推了周建山一把:“你怎么了?”
“啊?”周建山茫然地回过头来。
“我说你……”